水作為一種烹飪食材:金澤錢屋高木慎一朗的「水深,火熱」
作者 陳彬雁

金澤米其林二星懷石料理大廚,聘用水質工程師在新加坡就地取材,「製作」金澤水用以烹煮日式高湯,他的這瓢水、這杓湯因而比其他日本餐廳來得清麗婉約。

國際名廚攜帶各種精緻食材游走世界美食重鎮,舉辦快閃餐會,那很普遍。倒是日本廚師堅持帶家鄉天然水行走江湖,在國際餐飲界形成獨特氣候。然而這麼多年來,我從未遇過對水認真到必須自己製水的廚師。

石川縣金澤市米其林二星懷石料理餐廳錢屋(Zeniya)的高木慎一朗(Shinichiro Takagi)就是對水特別執著的大廚。

「無論是新加坡、開普敦還是美國的快閃或烹飪活動,我一定帶著兩位水質工程師同行。他們的任務是分析、處理和精煉當地水源,將之提升至金澤水的品質。」也是安縵京都鷹庵(Taka-An)日本餐廳和新加坡錢屋(Zeniya Singapore)執行主廚的高木慎一朗解釋。

我們說的是水,但是他的熱忱反而讓我看到他心中那把火。

日本米其林懷石料理大廚高木慎一朗。圖片提供:錢屋

曾經,他也和其他同行一樣,千里迢迢把日本天然水運到國外。

他回憶:「2008 年,我第一次在駐紐約日本總領事館的邀請下呈現懷石料理,記得當時我帶了 60 公升的金澤水過去。那一晚我們為 13 名初次體驗懷石料理的貴賓做菜,包括美國名廚 Daniel Boulud、Eric Ripert、Jean-Georges Vongerichten、著名的 James Beard Foundation 的主席等。」

這次的海外邀約,讓高木慎一朗見識到美食超然的魅力和凝聚力,也出乎意料地為他打開許多扇門。

那之後,陸續有許多海外的邀約找上他。然而在外地快閃,高木慎一朗得克服新的環境、陌生的廚房和器材等挑戰。同時,他要求自己在異地交出同比金澤錢屋的料理水平。

外地跑多了,高木慎一朗領悟到,每一次利用有限的時間,針對水與昆布、鰹節的組合進行探索和實驗,絕非上策。重點是,他不打算把這件要事留給偶然。

「我開始認識到,讓日本料理受歡迎是我的責任和使命。累積了在外地做日料的經驗以後,我發現尋找出最能和日本食材匹配的水源以及發掘在地食材,是我更重要的責任。」他說。

高木慎一朗在 2008 年於駐紐約日本總領事館為諸多美國名廚呈現懷石料理。圖片提供:高木慎一朗

錢屋海外唯一分店

2023 年 8 月,高木慎一朗圓了一個夢。他成功讓錢屋跨出日本,進軍國際,第一站選定新加坡。錢屋新加坡設在鼎鼎大名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24 樓,是和新加坡餐飲業巨頭 Les Amis 集團及香格里拉酒店三方的合作。

聽高木慎一朗介紹,主打加賀食材和懷石料理的金澤錢屋,是他父親在 1970 年開創的家族生意。金澤三面環山,海岸線漁獲豐富,為錢屋提供從新鮮蔬菜到豐滿海鮮等大量的優質食材。後來錢屋攻佔新加坡高檔餐飲市場,高木慎一朗面臨的最大挑戰並非季節性食材的供應,而是所需水質的問題。

「其實不只是新加坡,在各地做懷石料理,最先必須解決的是『水』。日式高湯是日料最重要的組成基石,而日式高湯又以三種食材烹調,分別是昆布、鰹節和水,我們用這三種食材打造懷石料理中最基本和根本的風味。」他說。

懷石料理講究依時而食,高度重視從冬至、立春、夏至、秋分至大雪等二十四節氣。廚師採摘某一時節的天然時蔬果實海鮮做菜,從食材擺盤到器皿,每個元素細節都以最高標的謹慎和意圖來挑選,目的是在餐桌上、味蕾間,喚起食客對季節性的記憶,充分體驗與大自然之間的和諧感。

日式高湯在這裡有著至關重要的發揮。從輕灼海鮮到烹飪米飯,日式高湯就像一雙溫柔敦厚的手,在整套料理當中發揮影響力,以其豐富的鮮味,微妙而優雅地編排料理風味,並且賦予每一道菜深度和細微的複雜性。

日式高湯對於懷石料理食材的精妙表現至關重要。圖片提供:錢屋

水的重要性

「在金澤錢屋, 我們餐廳裡有一口井,這口井約 120 米深,泉水經過百年的過濾,我們使用了將近 50 年,這就是我們家最好的料理材料。」他喝金澤水長大,了解金澤水的屬性,知道這水能夠將好食材發揮得淋漓盡致。

相對其他國家而言,日本水質偏軟。在日本以內,水的硬度因地區而異,主要受地質結構和礦物質含量的影響,所含的礦物質成份跟著不同,直接影響水的軟硬度。

從北部的北海道開始,由於當地的花崗岩基岩和較少的溶解礦物質,水的硬度較低,屬於較軟的水質。往南部方向邁進到東京,水質變為中等硬度。由於北陸地區的花崗岩土壤,金澤的水質通常較軟,但與京都的水相比,含有的鈣和鐵更多。

京都水的硬度則比東京及金澤低,京都的軟水,特徵是其低礦物質含量,在京料理中扮演重要角色,也是京都成為著名清酒產區的關鍵所在。

高木慎一朗出任安縵京都鷹庵執行主廚。圖片提供:安縵京都鷹庵

2019 年底安縵京都酒店開業,高木慎一朗出任安縵京都日本餐廳鷹庵的執行主廚。在鷹庵,高木慎一朗根據京都料理傳統,把握京都季節性食材的豐富性,如京野菜、京都和牛等;精緻的京都懷石料理當中也包含金澤錢屋的招牌菜,如清酒蒸鮑魚和鮑魚肝。

而在距離家鄉數千英里的新加坡錢屋,高木慎一朗依然遵循「旬の理」的原則——在食材最具風味的巔峰時期取用之,呈現源自江戶時代的加賀料理傳承。水在其料理的創新表達中處於前沿位置。

以椀盛(wanmori,大碗什錦湯,也作清湯)為例,這道以 50 年歷史的金澤金漆碗盛入的清湯,主角是淡路島的鱧魚,經過細緻的骨切割技藝(honegiri)處理,並以鰹節和陳年昆布製作高湯為特色。

新加坡錢屋的椀盛(wanmori)。圖片提供:錢屋

湯品最珍貴之處也在於清麗柔和的湯汁。高木慎一朗的水質工程師在新加坡就地取材,並「仿效」金澤錢屋水井中的礦物質成分,「製作」出金澤水,用之烹煮日式高湯——是這一瓢水,承載鰹節和陳年昆布的風味,表達新加坡錢屋的料理特色。

觀察入微的高木慎一朗發現,有些新加坡的日本餐廳使用味道較濃的昆布(makombu)「巧妙」地調整當地水的味道。

「但通過自製水、過濾和調整當地水的礦物質含量,我仍然可以使用利尻(rishiri)這樣的精緻昆布,這種昆布在京都許多高級餐廳和茶家中使用,用於製作優雅的高湯。」高木慎一朗解釋。

說到這,他苦笑了一下:「可惜,把這件事分享給媒體之後,也不見得他們看得出水對日本料理的重要性。」

這位第二代大廚是日本廚藝界當中,少數留學美國並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的星級廚師。

16 歲那年,高木慎一朗作為交換生在美國紐約待過一年。紐約的交換生經歷,讓他看到語言作為溝通、聯繫的重要性。1996 年,他回到金澤錢屋,繼承父親留下來的家族生意,並在 2016 年率領錢屋摘下兩顆米其林星,這份榮譽也一直保留至今。

高木慎一朗是日本廚藝界中少數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的星級廚師。圖片提供:錢屋

日本最具影響力的大廚

2015 年,高木慎一朗被日本農林水產省​​​​​​​​授予「第六屆日本廚藝大獎」的主廚榮譽。兩年後,他被日本農林水產省任命為「日本料理親善大使」(​​Japanese Cuisine Goodwill Ambassadors)。

這些年,高木慎一朗不斷地站在專業料理人的立場出發,在日本內外宣揚日本飲食文化。2010 年,他出席「義大利慢食運動」(Slow Food Italy)主辦的 International Salone del Gusto 美食節;2010 及 2011 年受邀出席美國烹飪學院 (Culinary Institute of America)的 Worlds of Flavour,分享日本料理及傳統。

光是 2023 年,高木慎一朗就因各種烹飪活動周遊世界各地 24 次。如果說他是當今日本最具影響力的廚師之一,並且是日本廚藝界當中,聯繫最多國際廚師的大廚,一點也不為過。

來自廚師世家的高木慎一朗,雖然在 25 歲時才進入廚房,但他僅用兩年時間,便將與生俱來對料理的天賦,提升到日本最頂尖懷石料理餐廳的專業技術水平,贏得京都吉兆(Kyoto Kitcho)總舵主德岡孝二(Koji Tokuoka)的讚許。

在東京或大阪,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的廚師屈指可數,而在遙遠的金澤,卻有錢屋的高木慎一朗,以行走國際的廚藝經驗,吸引來自世界各地的名廚到錢屋,去發掘源自江戶時代、被認為是日本少數「原創」料理之一的加賀料理。

懷石料理需要食客的用心投入

2013 年 12 月,日本料理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擁有豐富外地烹飪經驗的高木慎一朗說,食物已成為日本文化的另一個重要平臺。

他觀察到,壽司、天婦羅、拉麵餐廳在世界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但是懷石料理餐廳卻寥寥無幾,「懷石料理是日本能夠與世界分享的下一件大事,它也絕對有走上世界舞台的潛力,因為它有著開放和靈活的形式,在這框架下擁抱季節和當地食材,它充滿無限的可能性。」

高木慎一朗認為懷石料理是日本能與世界分享的另一重大料理形式。圖片提供:安縵京都鷹庵

高木慎一朗說,如果壽司和拉麵是獨奏,懷石料理就像是欣賞歌劇,這種更完整的藝術形式裡頭,交織著日本歷史、傳統、文化、自然界、農民和食材生產者的複雜故事。

他提出重要的一點:「要欣賞懷石料理,食客也需要學習去體會,不只是眼前的料理,還有懷石料理背後的各種準備工作,比如食材的選擇和市場的動態等。」

就拿夏天的椀盛來說,廚師呈現給客人享用前,先在容器的蓋子上面噴灑水滴,預示夏天即將到來。又如懷石料理選用的器皿,錢屋備有明朝後期的瓷器,以及其他如當地工匠手工製作的陶器,從最微小的當季花卉點綴到最上乘的食材,創造動人的懷石料理和完美的料理體驗時,任何細節都不容忽視;另一方面,廚師等待的是食客同樣的用心領略和共鳴。

今夏,新加坡錢屋推呈的食材有蓴菜、鱧魚、七帶石斑魚、甜蝦、螺貝以及毛蟹。金澤錢屋則有海女手摘的能登生蠔、海膽、新鮮有機蓮藕、能登和牛,還有標價直逼一串美金一萬元的 Ruby Roman 葡萄等。

新加坡錢屋今夏推呈的時蔬蓴菜。圖片提供:錢屋

「看到客人滿意時,我就更有動力,這些快樂的時刻讓我更加努力——當然,不愉快的時刻也是。」他說。

每天,高木慎一朗期許自己把菜品做得更細緻,過程充滿反覆實驗,例如在準備鮑魚時,觀察溫度從 75°C 調整到 85°C、再到 90°C 的效果等。他用這一套原則做菜,又和他在京都吉兆的訓練息息相關。

「在吉兆的工作和學習,讓我磨練出耐心,以及如何一天一天地去雕去磨,把一件事情做得更好。我深深體會到,如果你真的想要答案,那等待幾乎是必然的。」

因此,不論是金澤或新加坡錢屋、安縵京都的鷹庵,你都不會看到他擺出菜單。因為高木慎一朗做的懷石料理,根據當天接獲的食材以及一份對客人需求的感知,與時並進——他永遠在調整「菜單」。

談到自己作為廚師的專業時,高木慎一朗眼中閃爍著光:「只要我在崗位上,這一切的工作幾乎像喝水一樣自然,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可以在不經思考的情況下做到,也許我永遠不會停止,差不多是這樣。」

文章段落

撰稿 陳彬雁
責任編輯 Hsiang
首圖 錢屋
圖片提供 錢屋、高木慎一朗、安縵京都鷹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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