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四代、歷經毀滅性天災,Di Pietro 餐館屹立近一世紀的家族烹飪記憶。
當娛樂體驗在餐廳裡喧賓奪主,當速食快餐、加工食品成為多數人的日常,謹守食物與土地的連結、延續代代相傳的烹飪傳統,竟成一股反動的飲食思潮。
藉由【慢慢來才吃得好】專題,跟隨作者林女爬梳慢食運動(Slow Food)的興起與脈絡,直入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亞區(Campania)的老餐館、牧場與葡萄園,從她親身參與 90 歲餐館的運作,第一手觀察慢食理念自然而然地被實踐,專訪在地慢食組織的工作人員──在這之中,我們一同找回熱愛美食的初心。
在坎帕尼亞區(Campania)的阿韋利諾省(Avellino)埋藏一個叫梅利托─伊爾皮諾(Melito Irpino)的小鎮,除了住在附近的居民,是連大部分意大利人都沒聽過的地方,像凝結在七○年代的電視劇場景,面積只有香港赤鱲角般大,距離拿坡里約 95 公里,既近且遠。
由公路駛入林蔭支路,轉入小鎮大街,把車停在市政府廣場的對面,拿著《慢食指南》(Osterie d’Italia)的饕客會找到這間家庭經營的老餐館──Trattoria Di Pietro,是我原生家庭以外的第二個家。我在慢食大學(University of Gastronomic Sciences, UNISG)修讀碩士期間,由實習生變成他們的第二個女兒。
從拿坡里去梅利托沒有直達的公共交通工具,必須在附近城市轉車,而且一天只有約 2 至 4 班車。在 1930 年代,交通更為不便,每天只有一班車,抵達後,要離開梅利托必須等到第二天。曾祖父 Carmine Di Pietro 在 1934 年開了一家附帶小酒館(Ostereia)的旅館,模式像現今的 B&B,為經過梅利托的途人提供落腳休息的地方,成為小鎮的社區俱樂部。
開業於 1934 年的 Di Pietro,在曾祖父作為第一代經營者時期,曾是附帶小酒館的旅店。
地震與疫情的倖存者
1962 年,伊爾皮尼亞(Irpinia)發生毀滅性的地震,阿里亞諾─伊爾皮諾(Ariano Irpino)和 I Monti del Sannio 山脈之間的城鎮均受殃及,整個梅利托幾乎變成廢墟,Di Pietro 是倖存者之一。1970 年代,梅利托於原地 3 公里外慢慢建立新的市鎮,Di Pietro 在 1974 年遷到現址,接手經營的爺爺決定關閉旅館,轉型為餐館(Trattoria),為村民提供傳統窮人料理(Piatti povere,以廉價在地食材製作簡單的菜餚,講求不時不食,物盡其用)。2020 年的疫情是繼 1962 年地震後最大的衝擊,Di Pietro 默默努力地活了下來,今年踏入第 90 年。
「封城迫使我們休息,我們已經好多年沒休息過了。」Anita 也覺得難以置信。
熱情開朗的 Anita,從中學時代開始在餐館跟隨父親 Papa Enzo 當侍應生,大學畢業後,她一心要逃離狹窄的農村小鎮,渴望見識世界。2012 年在倫敦交流期間,得知教她製作麵條的老太太去世的消息,Anita 驚覺農村的傳統手藝正隨著老一輩的離世而消失,於是決定回梅利托。她由外場走進廚房,跟隨母親同時也是主廚的 Mamma Teresa 從頭學習那些由女性長輩手把手代代相傳的手藝。5 年間,從一隻在廚房裡不知所措的菜鳥,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副手。
Anita 早上 9 時半開始準備午餐服務和員工餐,午餐服務完結後製作手工麵條、餃子、甜點,發酵披薩的麵團、處理食材等,有時還要擠點時間去哥哥 Pasquale 的葡萄園和小酒廠幫忙,晚上回去做晚餐服務,到清潔完畢已是夜半,日復日,年復年。
餐館的運作是 Di Pietro 一家人生活的重心。
星期三雖是餐廳的定休日,但 Di Pietro 就只有這麼一天處理餐館和家庭的一切大小瑣事,有時還得準備食材和處理酒廠的事務。所謂的「休假」,基本上 Di Pietro 仍在工作。餐館的廚房也是家的廚房,餐館的小偏廳就是家的飯廳兼辦公室,家中的廚房長期閒置,餐館就是 Di Pietro 一家子生活的中心。
「在疫情期間,我和 Mamma 把握時間好好休息,Pasquale 和 Decio(在餐館服務了二十多年的萬能後勤) 修葺廚房和翻新披薩火窯。Papa 獨個兒把酒窖、儲藏室、酒吧和用餐區來一次超級大掃除,整理所有文件,沒有一刻停過下來,Papa 仍舊是個瘋子,我怎樣也跟不上 Papa。」Anita 失笑。
從糊口的餐館蛻變登上慢食指南
Papa Enzo 是個喜歡社交的好奇寶寶,脾氣急躁,思維跳脫,像隻脫韁野馬,外套下永遠是工作的襯衣和領帶。我起初以為 Papa 單純是個工作狂,除了老闆,他也是餐館的侍應和侍酒師,很會聊天,常與客人聊到半夜。餐館關店後,凌晨 3 時他還在偏廳處理帳目,早上 9 時他已從供應商訂好食材回來,並在餐館打點一切。
有一次 Papa 出席在米蘭舉行的慢食地區頒獎禮,回來才剛在門口放下行李,就去整理餐廳的擺設,我笑他是個傻子,他才發現自己在休店時間不自覺地換上了一整套筆挺的餐館制服,哈哈大笑。
「我從懂事開始便學習經營餐館,跟著父親一步一步走。即使我 40 歲時,已熟純掌握餐館的營運,父親把餐館轉到我名下,他依然是餐館的老闆和我的導師。父親一直工作到去世,我才完全接管餐館的一切。」
聽到這裡我才明白,Papa 走著爺爺的路,經營餐館並不是工作,而是他的生活、興趣與人生。
經營餐館對於 Papa Enzo 而言,並不是工作,而是他的生活、興趣與人生。
當 Papa 逐步接手餐館的營運,步入軌道,就是餐館的轉捩點。在曾祖父和爺爺的年代,經營餐館只志在生存,但 Papa 不滿足於此。他好美酒、愛食物,喜歡結交行家互相交流,認識酒莊、橄欖園、牧場等各類飲食生產者,從中學習食物的知識,帶著好奇由意大利北到南不斷尋找用心生產的供應商和獨特的食材,把收穫注入餐廳的傳統菜單中。
Papa 欣賞慢食衛戍(Presidia)農產的眼神,就像愛名牌的朋友看愛瑪仕包一樣閃閃發亮。只要稍問他關於食材的知識,他便露出滿意的微笑,迫不急待全都堆到你面前,如數家珍。1990 年,米芝蓮掀起熱烈的新式料理(Nouvelle cuisine)風潮之際,Acigola(慢食運動的前身)正在積極推動傳統餐館復興。慢食組織創辦人 Carol Petrini 在連繫各區餐館時,結識了 Papa。
而後 Trattoria Di Pietro 被選中登上《慢食指南》,至今 33 年來,Trattoria Di Pietro 一直穩坐於這本餐飲評鑑刊物中。此外,Papa 對食物的熱情、對傳統的堅持還贏得《紅蝦美食指南》(Gambero Rosso)和米芝蓮的尊重。
Trattoria Di Pietro 穩坐於《慢食指南》長達 33 年。
手作唇萼薄荷醬扭指麵(Cicatelli Pulieo)
Cicatelli Pulieo 是梅利托的方言,意大利語為 Cavatelli con Puleggio。唇萼薄荷(Pennyroyal)是伊爾皮尼亞一帶的野生薄荷,具強烈薄荷香氣的前調,帶有牛至(Oregano)和墨角蘭(Marjoram)的底韻,和淡淡檸檬的餘香,是一種幫助消化的抗炎草藥。
這道麵食是奶奶承傳的食譜,在菜單中經典悠久的菜式。做扭指麵(Cicatelli)的材料是伊爾皮尼亞的有機杜蘭小麥粉,每次由鄰鎮一家家庭磨坊的兒子親自送來。醬料的製作很花工夫,先將唇萼薄荷的嫩葉細心逐塊摘下,清洗晾乾後用石缽搗碎,加入大蒜和小番茄煮成醬汁,以番茄的鮮美托著香草的狂野與麥香的溫柔。
細心摘取的唇萼薄荷嫩葉,需經清洗晾乾、以石缽搗碎,才能加入大蒜和小番茄熬煮成醬汁,製作頗費工夫。
即將迎接假日高峰的客流,主廚 Mamma 仍堅持親手搓揉每一顆扭指麵。
在餐廳的定休日,我跟 Mamma 邊看電視邊摘唇萼薄荷,花了整個下午才處理好一個週末的份量。即使要準備大量扭指麵以迎接假日高峰的客流,Mamma 堅持手搓麵團,說逐顆、逐顆捏出來的扭指麵 ,是機器無可替代的溫度與質感。